12集的《漫长的季节》在5.1完结了，这是头一次，我对一天更一集的频率没有过多抱怨，反而有点感激。
因为每一集的信息量与平静背后极强的情感浓度，让我每看一集，都有无数感受在颅内爆成烟花。
三年前的《隐秘的角落》，我因其浓郁迷人的作者性、典型合理又丰满的人物，以及（因审查略微破坏了一点但并不影响整体）严丝合缝的悬疑叙事，称其为“国产网剧天花板”。
(资料图片)
三年后，辛爽再次自我迭代，《漫长的季节》的作者性更内敛更成熟，故事也讲得更平和更易被大众接受，但锋芒在内，力量反而更强。
面对这样的作品，我只能浅显聊聊，很难全面描述它的精彩。
1
如何做悬疑
虽然在主案件的推进上显得不急不缓，但认真看剧的观众绝对不会觉得剧集缺乏钩子，单这一点，已经胜过99%的国产悬疑剧了。
《漫长的季节》告诉大家，在主案件并不复杂的情况下，如何通过各种叙事手法的精心设计，牢牢抓住观众。
钩子从来不止在于真凶是谁。
简单拉片，你会发现每一集都在解答一个小问题的同时让观众产生新的疑问，而每个新的疑问，都在一步步铺出走向最终答案的路。
在案件主线上，这些疑问包括但不限于：死者是谁？凶手是谁？凶手是如何抛尸的？警察当年为什么没能找到真凶？
主角王响的儿子是如何逝世的？当年的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慌张可疑？王响在过程中帮上忙了吗？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儿子与案件相关？
一直被念叨失踪的港商和他的姘头与这个案件有关系吗？他们是受害人还是参与者？
而在人物线上，小疑点也均匀散落在每一集中：王响为什么只挂了儿子的遗像？他的妻子美素呢？他怎么又有了一个儿子？
另一个主角龚彪是如何追上厂花的？他俩又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马德胜，当年响当当的马队，怎么会黯然退休跳舞度日？
沈墨和哑巴的关系是什么？大爷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她为什么要去声色场所打工赚钱？她会被王阳打动吗？她到底是案件里的谁？
如果你还没看过剧，我很难给你解释清楚列举出的这诸多疑问，是如何有条不紊地编织在每一集的剧情中。每一个新人物的出现，每一个小情节的推进，都让整个故事的拼图补足了少许，但同时又开启了一小块新地图，让观众一直处在“被吊胃口——被满足一些——胃口被吊得更高”这个循环里，得到非常顺滑又异常迫切的追剧体验。
一部《隐秘》+一部《漫长》，辛爽团队只用两部剧，就站在了国产悬疑剧的最高峰，即使不考虑任何作者性和现实主义的加持，仅论悬疑本身，也已经是顶尖高手的水准了。
2
如何描绘命运
《隐秘的角落》里，每一位主角的生活都在那个夏天的几日里发生巨变，妻子被灭门，父亲失去小女儿，老师挥舞着杀戮的武器，好学生走进暗处……一切如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激烈，绚烂，而后归于惨痛的灰烬。
《漫长的季节》里，命运的巨轮也载着数不清的人们一路急速驶向冰山，但船太巨大，人们对终点与速度浑然不觉，只是本能地感到一些惶恐，本能地想做点什么止住心头的那丝不安。
这一次，辛爽始终用一种平和的、日常的、举重若轻的手法，不动声色描绘着这艘巨轮，和巨轮上的人们。
他的描摹重点不是巨轮的仪表盘，也不是它终将撞上的冰山，而是它急速航行时带起的那阵风。
他镜头下的角色也没有哭嚎、奔跑、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只是在船上被那阵风吹得一激灵，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可能才是命运真正的样子，班宇那首被用在剧中的诗，正是点题：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班宇《漫长的季节》
以王兵的纪录片《铁西区》为起点，描绘东北重工业衰落时期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但看过了这么多，《漫长的季节》仍是我眼中最准确、延展性也最强的虚构作品。
时代的氛围，与东北那些脏的雪、刻骨的寒、无尽的风异常契合，这也是大多数同一题材的文艺作品选取冬天作为拍摄季节的缘故，但用多了，确实顺拐。
辛爽决定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东北最好的季节，秋天。
那浪漫的、收获的、金黄的、舒适的秋天。
也是如烟火燃到极致般灿烂的秋天，也是不可逆转步入寒冬的秋天。
1998年的秋天，是这个重工业大厂的秋天，是这个依托于大厂兴起的城市的秋天，是时代洪流下每个人人生大运的秋天，寒意渐浓，河水冰冷，何以过冬？
2016年的秋天，是老哥儿几个的深秋，是他们代表着的一代人人生路途的深秋，他们焦虑地想做点什么，挽留点什么，不令自己在人生倒数的岁月里毫无收获，在归于尘土前仍努力挣扎。
秋天的意象，比冬更丰富，也更带着绝望之美。让人绝望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失去，明白严寒终将到来，命运不可违逆。
而选取碎尸案作为串联一切的主案件，除了原型南大碎尸案这个真实悬案的知名度外，碎尸本身也成为一种明确的意象：那碎成一片片的，不仅是花季的少女，也是所有在那个秋天失去依靠的人们，是在无声中轰然倒塌的庞然大物。
从那个秋天开始，有人明明白白失去所有：工作、家人、荣誉和轨道内给自己一切安全感的人生模式，这是王响和美素。
也有人零零碎碎失去希望、前途、尊严，在浑浑噩噩中孑然一身，这是龚彪，也是马德胜、李巧云、黄丽茹……
破碎的人们十几年来一直在努力拾起自己的碎片，努力拼凑一个不那么破碎的自己：有人靠遗忘，有人靠牢记，有人躺在废墟幻想自己飞在天空里。
整部剧没有甩过任何一个空泛的大词，但我们都知道，它隐约勾勒出了命运的形状。
3
如何构建一个世界
有的影视剧努力讲好一个故事，有的影视剧努力构建一个世界，《漫长的季节》是后者，并只用了12集的篇幅。
这个世界的每个人物，都是活的，仿佛摄影机只是架设在他们人生路途的某处，默默截取了几段生活片段，就足以令观看者着迷，进而在脑中勾绘出整片天地。
为了这个世界的一砖一瓦都清晰都成立，主创默默埋好无数细节，等着观众去发现、联想，进而恍然大悟。
即使是只出场几次的小人物，比如徐姐。
第一集2016年时间线上，龚彪回家时发现妻子黄丽茹在给顾客徐姐做美容，他大大咧咧跟徐姐闲聊，一会看电视一会吃吃喝喝搅得人心烦，被徐姐怼了好几句。
第三集1998年时间线上，冷面馆老板娘正使唤着“姘头”给自己掏堵塞的下水道，对方先是掏出一根大棒骨，老板娘大怒，一脚把骨头踢到隔壁“骨头馆”门口，污言秽语地骂起街来，显然积怨已深。之后姘头又掏出一袋碎尸，二人一起吓傻。
如果你对照着回看，就会发现这个老板娘就是16年在彪子家里做美容的徐姐——“徐姐冷面馆”，桔梗拌得好吃，旁边有家骨头馆，全都能对上。
然后观众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彪子回来两句话就让徐姐撂脸子：他一张嘴就说冷面馆是小门脸儿，夸骨头馆经营得好，分店开了十几家，委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狠狠戳了徐姐的肺管子。
后续剧情里她出了点医美事故一张口就讹龚彪夫妻十五万，不仅完全合得上她从年轻时就异常彪悍的性格，更是在出被彪子得罪的一口恶气。
你看，即使这样只出场三五分钟的非主线小人物，都被非常精妙的细节极有效率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事业、情感、恩怨，仿佛她就生活在老家的后街，是个谁都不敢惹的街坊，真实又鲜活。
更别提群像里的诸位主要角色。
一段剪指甲戏份，沈墨被收养十年的恐惧与艰辛就清晰可见
大爷在外的道貌岸然与狐假虎威。更衬得在家中欺凌孤女的变态与可耻
大娘在床上先闭眼装睡又微微睁眼，几秒钟就足以让观众窥见她幽暗的内心
我们在巧云坐台间隙的电话里理解了她的不得不
在月茹的几个笑容里理解了她与龚彪的感情，和龚彪那很容易被满足的简单的幸福。
我们不知道殷红自述里那个炒粉供自己上学却被烧得没一块好皮的母亲是否存在，但她在饭店门口抽烟时手的颤抖是真的，那是她仅存的良心。
更别提在98年永远挺直腰板在16年却一直伛偻的王响，那抱着90年代大学生虚幻荣光每日乐呵呵觉得好运必将降临的龚彪，那郁郁不得志在“抡老太太”里消磨余生的真正好警察马德胜，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没有一个纯粹推动故事的工具人，皆为构成真实世界的芸芸众生。
豆瓣有几条高赞评论，大意是如果你觉得这个剧节奏慢，那不是剧的错，是短视频侵蚀了这个时代。
我愿将《漫长的季节》这样的剧，视作长内容抵抗短视频最后的希望。
这当然是在夸它有着极为出色的视听语言，审美一流的配乐与选景置景，以假乱真的特效化妆，和几乎全员精彩的表演水平。
这些卓越之处，自《隐秘的角落》起就已经是辛爽团队的看家本领，也是大量爱好者最津津乐道最悉心挖掘的乐趣所在。
但我尤其要夸的是，令《漫长的季节》真正值得9.5分的，并非什么高能片段、刺激奇观或炸裂演技。
而是它回归了创作最本初的东西，用人类永久的好奇心引人耐下性子，看它徐徐展开一个世界，一个无数人在时代洪流下挣扎的世界，然后，把命运指给你看。
有这样的创作，国产剧才不那么令我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