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获得的关注比我预期中低不少。

【资料图】

按理说，这种规格不小、有官方背景、改编自名家（路遥《人生》）、还是几个当红演员“突破之作”的剧，很难这么无人问津。

李沁和陈晓宛如在演泥人甲、泥人乙

打开微博，你也不时能刷到其相关话题。

——尤其主角高加林，可谓惨得此起彼伏，搜刮了一堆词条。

是编剧不给好日子过的小哥哥一枚吖。

可饶是如此，这部大作无论收视、口碑、热度，都只能算平平。

我是断断续续把这剧追了下来。

凭良心讲，它远远够不到“好看”的准线。

但或许是拾了路遥的牙慧，《人生之路》在“写人”上还是有些特异之处，让我忍不住好奇主角的后续人生轨迹。

尤其男主和男二，都是如今国产剧中很罕见的人格属性。

作为生在五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的山坳坳里，仰赖高考改变人生的农民子弟，人生大抵不可能很平顺，惨是一回事。

关键在于，这类人物放一般剧里通常都是踏实本分、美德充沛的样式。可在《人生之路》里——

这俩人却皆非善茬。

男二高双星，有些天赋但不多，能读点书但懒得。

但你也能理解吧，毕竟人家爹是干部，在这方小世界里就是一手遮天的存在。

那年的高考都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是过etc。你赶辆棚车进城，压根都别想排上队。

而高双星就是极少数百米跨栏冲过收费站的人。

因为他爹帮他做手脚，冒名挤掉了县里唯一一个大学生的名额。

高双星在这里演了一出很别扭的戏。起先死活不愿意走捷径，甚至几度想揭发亲爹的罪行，还好兄弟一个清白。

但最终他还是去顶上了。

并且，极其顺遂地过起了本属于别人的人生。

高双星或许本性不坏，但为人懦弱又鬼迷心窍，也实打实害了人一辈子。

他身上有良知，但不多。

至于男主高加林呢，则属于职场励志、情场坑人的典型。

出身贫寒，但才华横溢，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仍能凭努力来到大城市，混出了名堂。

要不是他曾在两个女人间纠缠不清，淳朴中多少带点渣，他真算得上是完美正面人设了。

别看这两位老兄，一个是以权谋私的官二代，一个是眼里有光的奋斗狂，各自人生也完全是两条轨迹，但都有着统一的识别标签：

所谓“凤凰男”。

要给这个带点歧视意味的词下个准确定义也不容易。

它大致指一类寒门贵子，他们靠拼搏从山沟里飞到大城市，身上却沾染了因飞升的落差感而产生的种种毛病。

先说高双星，若剔除冒名顶替的人生污点，他本是个不孬的对象——

读完大学顺利留校任教，后来转到教育局工作。上海户口、编制、房产，当代三件宝他一件不落。

再加上踏实上进脾气好，尖酸丈母娘何赛飞也被他感化收服。

唯一问题是，“剔除污点”对他只能是个假设。

“凤凰男”一个重要黑点，是骨子里的自卑，以及由自卑滋养出的偏执型人格。

身份，是高双星最戳不得的肺管子。

一碰就是无预警发癫、崩溃、摆烂，逮谁炸谁，妥妥的人间二踢脚一枚。

老婆：蛤？

神经起来，甚至当街自转。

更可怕的是，他竟慢慢把负罪感，内化成了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壮烈——

似乎还觉得自己背负了天大的委屈和悲剧性？

弟弟：蛤？

其实，经历过“飞升”的人多会患得患失，只是高双星是超级加倍版。

尤其你看最后几集，下线时间逼近，谎言也即将揭露时。

他又是默不作声地给全家买保险。

又是悄悄上公安局给孩子改姓。

全程不知情的妻子，在最后一刻还被逼下车。

他基本在以办后事的标准处置此事。

但有没有可能，这么大件事你得先和身边人商量下，哪怕知会一声呢？

在这种人眼里，你就是他在推的巨石上的一粒沙。尽管也属于他宏大负担的一部分，但他其实看不到你，而只在乎自己的神话。

而无论哪种人际关系，最要不得的就是这种把人格缺陷当悲壮的人。

他忽略掉这些危机本源于他当初的一个邪念，是他理应买的单。

却自认在牺牲，在保护他人，在默默奉献。

本质是自卑到找不到个人价值了，只能强行抬高自我，否则都不知怎么活下去。

简单概括，自我感动者是也。

高双星没办法正视自己的过去，总在拼命洗脱黑历史，以为这样就能赢得身边人的尊重。

可他恰恰忽略了，他几乎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洗白自己身上，自己都没给身边人任何尊重。

他注定要被骨子里的自卑推到绝境。

比较来看，高加林刚好相反。

他的问题是成也自洽，败也自洽。

“凤凰男”基本必经的人生打击是，在老家他是人中之龙，但拼了命鱼跃到大都市后，就发现自己和那些含着金汤匙的人相比仍是草芥。

这两种极端的境遇，很容易撕裂一个人的价值观。

高加林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因为他始终足够自尊。

高考被人截胡，走后门当老师被人举报，到报社上班遭歧视，干到杂志主编差点把全社干垮。

但他始终坚信自己有能力，因此也总能回到上坡路。

然而，两个女子成为这位事业强人的软肋。

一号女主刘巧珍，没读过几年书的农村妹子，24K纯奉献型人格，把成就对方作为自己的价值所在。

高加林对她的感情，更近乎对糟糠之妻的感恩。

二号女主黄亚萍，来自上海的官二代，不管学识还是物质都更加富有。

高加林对她的感情，更具有精神上的共振与惺惺相惜。

多少带点贱骨头

人说不找凤凰男的原因，在于这类人很难伺候。

这两位其实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恰比宝钗黛玉，娇蕊烟鹂，各有各的好，可她们却都无法完全满足高加林……因为她们都让他想到出身。

刘巧珍能持家，会干活，能把男人的生活照顾得妥帖，力之所及她都无私付出。唯独缺点情调和文化，没办法让文艺男兴奋。

——要知道，人可是聊谁家猪死了都要用“文学表达”的人啊。

而黄亚萍，会跳舞，懂文学，最关键是擅长制造小情趣。

可她条件过于优越，又总引发男方的焦虑。

在电视剧里，这段三角恋足足纠缠到第18集才算正式结束。

村姑被甩，凤凰男彻底飞上枝头。

期间高加林对自己的行为也是谜之自洽，哪边都不心虚。

我之前觉得自己没出路

我想过要娶她

张嘉倪简直吃了夹屎九转大肠同款表情

没出路时找青梅竹马当备胎，有门道时又能立刻表演劈叉，可谓既要又要的最高境界。

网上的骂声高潮，是他为自己渣男行径辩白的一段话——

首先他搬出“人生志向”这些大词去压村里的指责，直言变心是因为无法重复父辈的生活。

其次，他又解释分手是为了双方好，不必明知离心还假装恩爱。

然而，这段话却明白地暴露了他两个逻辑错误——

其一，他压根没啥真心，而只是将爱情视作人生规划的筹码。

其二，明知变心还要假装深情的，就是他自己吧？

在我看来，高加林看似纠结，但潜意识其实是享受这种三人关系的。

高加林或许是注定要当渣男的。

单独看，这两个女人都在不同维度提醒他出身的低微。但同时存在，却恰好取长补短。

刘巧珍给他自尊，帮他兜底一切拉不下知识分子脸面去干的事。

唯有被这样崇拜着，他才能巩固人中之龙的自我认知。

黄亚萍呢？

除了精神层面的共情，对前途的益处，还给了他一种“上海姑娘也为我当三”的背德爽感。

高加林式男人的可取之处，在于他一定会想办法出人头地，让你有着落。

而其可怕之处恰恰也在于此，他穷极一生的目标就是往上爬，你很难预测自己会不会也是他的梯子。

这不，在扎根城市，事业稳定后，他又拒绝了即将出国的黄亚萍的求婚。

理由是他不应成为对方的束缚。

转头呢，又去照应进城务工的刘巧珍。

总之，他总需要能满足自尊的感情，主打一个捧碗盯锅式恋爱。

当然，我倒不是有意抹黑谁，反而有点兴奋于有一部剧能出产两个配分析的男的，也算是某种现实主义题材。

不同的环境造就各色的人，这二位都由世界的裂缝中来，因人类差距而存在。

在路遥的原著中，高加林还更具阴暗面，他虚荣、势利、自私、狠辣，真正为了前途不惜牺牲一切。

他在心里自我嘲弄地说：“你是一个混蛋！你已经不要良心了，还想良心干什么……”他尽量得使他的心为得铁硬，并且咬牙切齿地警告自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

——路遥《人生》中高加林的内心描写

这远比什么“凤凰男”这样的扁平标签更生动，是一个贫瘠的时代产生的特有人性。

因而，他们的本质也不在于是“寒门贵子”。

而在于，传统社会的爹味混合现代社会的狼性，已扯烂了他们的人格。

自尊、自卑、自私的混合态，才是他们真正有毒的部分。

这其中，大环境的局限自是根源。

但这种人格所到之处，承担代价还是被称为“傻女子”的那个女的本人。

路遥之所以深刻，正在于他正确地揭示了“人生”本就混杂了丛林法则。在一个割裂的世界，出头往往要求你有不做人的魄力。

当然，“红玫瑰与白玫瑰”也并非没有问题。

恰如原著所写，巧英的悲剧，在于“她从里到外都把父母的一切都全盘继承了”。她复制了落后时代的遗毒，是一个全然献祭给父权的低尊严女性。

非指摘她们的错处，就是把自我价值寄托错对象了吧。

在《人生》的结尾，高加林是这么反省的：

“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这对他是重要的经验，对我们也是——

去当金子，不要成为任何人的“土圪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