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在要夸一部华语剧的时候,能把标题里的这几个字,先于所有正文,如此确定的打在我文档的开头。

(以下剧透,不剧透没法写)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漫长的季节》

很多人评价这部剧的时候,都会用到这句话:大时代下的小人物。

这句话算是我们影评行业最好用的一句陈词滥调,它可以概括到相当大量的影视作品的母题,也因此极为“常用”。但《漫长的季节》如果只用这一句话去概括,很显然是有些浪费了这部作品的。

它的复杂和宿命性,决定了我们可以对它作出更执着的发问,我们至少需要知道——

大时代是什么时代?

小人物又是什么人物?

大时代是什么时代?

关于时代的第一个答案,是可以从剧和现实中的报纸,历史,以及闲言碎语里直接搜罗来的。

1996年-1998年,国企改制,工人下岗,本身在宏观层面是壮士断腕的经济决策,落到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却成了无法承受的改革阵痛。

当年的春晚上,黄宏在小品里演了一个下岗工人,讲出了那句引起了巨大争议的台词「我不下岗谁下岗」。在这之前,刘欢还给下岗工人唱了一首流传至今的《从头再来》,歌曲MV的导演还是娄烨。

铁饭碗思维根深蒂固的国人,第一次受到了时代变化的冲击,有人转而南下淘金,成了最早的一批生意人;有人走投无路,成为某种动荡和悲剧的因子;当然,绝大部分人都和剧中的那几个老年角色一样,不敢死,也不知道怎么活,庸碌糊口,潦草的过完了后来的几十年。

下岗也是剧中伴随凶杀案同时全程存在的“靴子”,它从未真正冒头,到快结局的时候才正式落地。但微妙的是,当你知晓结局之后,重看这部剧,你会发现它其实无处不在,近乎剧中所有的不安和悲剧都有它的身影。

这是《漫长的季节》在时代性建立上的最大的优点,也就是对时代变化予以一种暗流式的讲述。

具体来说,就是以人物遭遇陈述特征,而非列举单一的历史事件,我也尝试在看第二遍的时候,把剧里我能寻摸到的一些时代变化特征提炼了一下,大概是下面这几个。

第一个特征,时代剧变,环境变糟糕,大多是弱势先受苦。

而这部剧中,这个弱势的主体,是当年的女性。

沈墨,巧云,殷红,玉茹,这是这部剧里主要的四个女性角色。

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出身,但几乎都走向了同样的遭遇——被迫成为权力下的性资源。

而你往前溯源,几乎每一位的“被迫”都与那场变化有关,最显性的是巧云,本身是桦钢磅房的过磅员,铁饭碗,因为下岗和工厂效益低下后的欠薪,为了全家的生计和活下去,去维多利亚当了陪酒小姐。

玉茹一开始是厂长的情妇,殷红攀附的是港商卢总,沈墨的性侵者也是这个港商卢总。

厂长因为手握下岗名单的决定权,成了各种劳苦工人巴结的对象,港商也是被厂长找来合作侵吞桦钢资产的合作者,这场变化让他们的权力和财富迅速膨胀,他们也是这场变化里恶的那一面的化身。

他们在往上,女性在往下,自然就不在是个体与个体的纷争,而应该被归于时代的群体悲剧。

当然,必须展开讲的肯定是沈墨,不止因为她是主线,而是只有她选择了另一种暴力,当女性痛下杀手,动机便成了最重要的讲述对象。

这里的动机指的是两个,一个是她杀掉卢总的动机,上面已经讲了,她必须选择杀掉他,其实在后半部分已经不再指向功用性的灭口,而是纯粹的情绪性的复仇。

因为灭口指向的还只是卢总一个个体,但复仇指向的已经是那个时代。

另一个是在她被性侵后,她本可以第一时间求助警方,但她为什么没有,转而选择了以暴制暴杀人。

这就是我认为的第二个时代特征——当时的集体利益和个体利益开始更为频繁的相撞,个体利益在大多数时候被忽略了。

最适合用来解释这一特征的,是马德胜那条线,马队从警队离职的直接原因是和局长的一场争吵,局长认为他应该去调查国有资产流失案,而不是紧盯着碎尸案。但他死活不愿意放下这个案子,最终选择了脱衣服走人。

这个冲突设计的潜在逻辑,是在当时社会资源被默认应该用在更重要、与集体相关的事件上,个体需要居于次要。

沈墨在过去是非常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她对自己的所有遭遇都没有考虑过报警。

这一点,在剧的最后几集才揭开,但我回看发现,其实从碎尸案发生之后,这种冲撞就一直贯穿着全剧。

第一次出现是马队找厂长了解碎尸案情况,厂长第一反应是认为他是来找自己查工人闹事的案子。也就是在这些手握权力的人手里,一个个体被碎尸的重要性,比不上一场工人闹事。

这其中也延展出最后一个隐秘的特征——时代是抽象的,它不可能只靠着一纸下岗的公文就对人性完成异化,一定还有时代的帮凶。

有人是乐见这种时代的变化的,不是时代改变了他们,是恶人一直存在,只是时代变化给了他们机会,去欢迎灵魂的丧失,在自欺欺人和道貌岸然里享受建立在弱者受难之上的时代红利。

甚至从这个角度,这部剧在讲述时代下的小人物,这句话都是有问题的。讲述时代下不同的人性选择,或许才更为准确。

小人物是什么人物?

对于这部剧,我们需要在谈人物的时候转变一个观念——我们要谈论的人物,不是人。

他们是一次充满深情的对人性的比喻,组成他们的不是和我们一样的血肉,而是更重要的报纸,遗照,助听器,红色毛衣等物件,这些物件承载着他们痛苦的记忆,是记忆组成了他们。

要讲清楚上面这段话的意思,我得借用下剧里的那首诗的前四句——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

这是王阳在剧里写的一首诗,它刚写出来的时候,被王阳在1998年完整念了一遍,剧的最后一集,又被王响在2016年念了一遍。

诗没有变,但时间变了,于是诗的意味也变了,尤其是开头的这四句。

“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1998年的时候,这四句是预言。

说的是即将发生的时代巨变,但那些拿着铁饭碗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巨变即将到来,这是王阳对当时的隐隐感知。

2016年的时候,这四句话是对过去的一切的回望。

会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裱起来的劳模报纸,碎了一次又一次的助听器,孩子的生命,挚爱的生命,红色的毛衣,断了的手指,成为废墟的录像厅都已经成了被震碎的事物和历史的残片。

于是,现在再回头去看那时候的他们,自然也只剩下对这些事物被“震碎”的记忆了,痛苦占据了全部回忆,这些痛苦拼贴出了记忆里的这些人。

这是主创对于人物的最大企图——在一个既定的时间结局中,带领观众去回忆他们,而非认识他们。

这也是为什么剧要开始于2016年王响最寻常的一个场景,然后先倒叙,再插叙着反复的给观众复现当年的最大原因。

搞清楚了这点,我们才能来谈这部剧里人物最核心、也是最公共的母题——

宿命式的死亡。

这是我们开头那句“大时代和小人物”相加之下,绝对不可回避的产物,甚至可以说是这类故事中,人物必然的走向。

因为这类故事真正蕴含的悲剧性,是将时代化为了这些人物所面临的,无形的,不可避免的力量,去收紧这些人的自由意志,也就是没收他们的选择,逼着他们走上唯一的道路,最终抵达各种意义上的“死亡”。

它所产生的神奇效果,就是当我们作为观众,忍不住去回想,“某某某如果当时没有这么做,后来会不会不一样”这个问题的时候,开始犹豫,开始不确定,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唯一的结局。

继而让观众无法忽略人物在作出这个决定时,快要溢出银幕的情绪,最后所有人都不会再去考虑除此之外的第二种可能,转而接受一种宿命。

比如沈墨一定会拿起那个杀人的针筒,她被欺辱的过去决定了这一刻。

王阳一定会选择跳下去救沈墨,因为在跳下去之前沈墨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有你了”。

王响一定会把碎尸案查到底,因为儿子的死在他心里一直缺了一个交代。

美素一定会因为丧子而自杀,因为之前她与儿子王阳的每一份相处,其中饱含的爱,时刻都在提示观众。

马德胜一定会再帮王响一次,因为那是让他以最不甘心的情绪脱下警服的案子。

龚彪也一定会再帮王响一次,因为王阳死的那晚,他没有陪王响去找他,他有愧。

除了单纯的情绪,编剧还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去完整这种宿命。

一种是巨量的不经意隐喻,比如在前几集多次出现的泰坦尼克号,隐喻王阳和沈墨的结局,用破掉的鞋子,泡过水的车隐喻龚彪的结局,用那泡尿和“响亮的响”来隐喻王响的结局,这些网上很多人都在发了,我不多展开。

我更想聊的是另一种——编剧建立了群体主人公。

什么叫群体主人公?

就是一部作品里有2个及以上的主角,并且他们背景,身份迥异,但拥有同一个欲望或者说目的。在整个追求目的完成的过程中,他们会逐渐融为一体,一起成功,或者一起走向“灭亡”。

2016年的王响,龚彪,马德胜,便是一个典型的群体主人公,都因为不同原因对当年的碎尸案无法忘怀,企图找到1998年的真相。

这部剧一边给我们看他们在2016年查案,一边穿插1998年他们的遭遇,在两条线的进展中,仇恨,恶意,善良,爱,在其中接连发生,人物一个接一个被本能冲昏了头脑,他们的痛苦越来越相似。

于是那场KTV的跳舞戏之后,他们其实就已经是同一个人,同属于一个结局,也同属于同一场死亡(马德胜的脑溢血偏瘫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死亡)

他们是同一种人,是加缪所讲的,40岁时死于一颗在20岁那年射进自己心里的子弹。

最典型的就是龚彪的死亡,他被车撞入河中溺亡。

虽然给了“郝哥货运”的细节暗示,但这本身在常规作品中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突兀,甚至粗暴的人物结局处理。

但《漫长的季节》里却产生了非常不一样的效果,因为前面大量关于宿命的铺垫,让观众知道这个人已经活不下去了,观众无非是等着看他如何走向死亡,然后移情落泪。

这也是为什么导演要那么煞费苦心地去设计首和尾的相连,因为结局在一开始就已经发生了,也已经注定了。

这就是那个共鸣的响指,1998年打出的响指,震碎了2016年的他们,他们的未来早已被锁定,就像这个季节再漫长,也必然会过去,永远过去。

于是,当宿命般的结局已经注定,凶手便不再重要,真相揭晓那一刻也不再被视为高潮,反而是这些人作出唯一带有自由意志的选择,顿悟的时刻,才是这部剧真正的隐性高潮。

龚彪放飞鸽子,王响抱起弃婴,马德胜痴痴地望向当年。

在这些时刻里,人性也一次又一次作为一种辉煌又让人困惑的不解之谜,在那个响指和死亡相隔的20年里,留下它最后的余温。

然后等待那颗当年的子弹,在他们胸膛里最终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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