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才华消逝了,就这样默默消逝了,有远见卓识的引进西方现代美术的猛士将被遗忘了!”

吴大羽去世8年后,吴冠中在纪念恩师的文章中如此写道。

他更担心:“他似乎只在我们一些老学生的脑海中闪光,待我们陆续死去,吴大羽是否也将消减!”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如今,距离吴大羽离开已经过去30多年。

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或者说,有多少人,知道他?

NO.1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吴大羽这个人都是“消失”的。

生前,他没举办过一次个展,没卖过一幅作品,没出版过一本画册,在五花八门的官修私著美术史里,常常也看不到这个名字。

80年代《美术》杂志难得发表一次他的作品,还印颠倒了。

家属曾想将他的作品捐献给美术馆,却没有美术馆要:“这些画作被认为一点儿价值都没有,甚至有人说,这些画就是调色板。”

吴大羽《无题》

吴大羽《春风拂清香》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现代美术史上消失了的人”。

林风眠评价他:“非凡的色彩画家,宏伟的创造力”。

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赵春翔等诸多享誉海内外的现代主义大师,都出自他的门下。

杨葵更是直言 :那是“中国二十世纪美术史上一个了不起的‘大写的人’,一个真正能以现代的、抽象的作品,与世界顶尖画家并立的画家。”

他作为中国抽象艺术的宗师,将现代美术运动的热潮带回了中国,本可以在西方掀起的现代艺术运动中,留下中国画家浓墨重彩的记忆,但一直以来,他却被遗忘得彻底。

我的生命就存在你两眼发亮的晨光

也许是你还看它不到的地方

万一不幸

我来不及说完我要说的话语

将会留给历史去衡量

—— 吴大羽

NO.2

吴大羽与林风眠、徐悲鸿、常玉等同为20世纪第一代留法中国艺术家。

他在欧洲待了6年,从素描到油画,又跟随雕塑大师布德尔的工作室学习雕塑。

在那里,他对学院派的绘画和教条越发失去信仰,爱上了巴黎画坛极具时代气息的各种现代派——野兽派的大胆、表现主义的泼辣、立体派的理智、巴黎派的个性、纳比派的自由。

吴大羽尤其喜爱它们的色彩,以至后来他所有的作品都具备响亮、泼辣和激越的色彩。

吴大羽 《色草》

吴大羽 《缤纷》

1928年,林风眠受蔡元培之邀赴在杭州创立国立艺术院(1930 年改名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林风眠极为欣赏吴大羽的艺术理念,力邀他出任西画系主任。

吴冠中后来这样写道:“杭州艺专是介绍西方现代艺术的旗帜”,而吴大羽则是“杭州艺专最鲜明的旗帜”

吴大羽与林风眠、林文铮

后来享誉海内外画坛的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祝大年、袁运甫、曹增明等都曾受教于他门下。

“吴大羽先生是一位善于点亮学生眼睛的恩师。”

—— 赵无极

“我们永远被他感染、被他吸引。”

—— 吴冠中

“每当与朋友或同学提到吴大羽先生名字的时候,我心中即产生无限的兴奋和激动,几不能自持。”

—— 朱德群

学生曹增明曾回忆上课的场景 :吴先生“端庄凛然地站在画室中间,一讲就是三小时,讲艺术、讲历史、讲哲学。远古洪荒,希腊盛唐,旁征博引,雄辩而精辟,使人觉得‘浑沌里顿出光明’。”

吴大羽与赵无极

吴大羽将西方现代绘画的精神贯彻在自己的教学中,与此同时,作为中国现代抽象绘画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他以一己之力默默为中国油画的现代转型探索道路。

他着力于形与色,着意于构思,“强烈的个性及色彩之绚丽”充满魅力。

然而可惜的是,那时他所创作的许多巨幅具象油画,如《汲水》、《凯旋图》等都毁于战争中,未曾出版,甚至连照片都没有留下,只留在吴冠中等学生的回忆中。

开眼看世界,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身边也都是同样对艺术有着满腔热情的人,在这一时期,吴大羽也遇到了一生挚爱寿懿琳,陆续有了两个孩子。

如今回顾,那该是他人生中最平静美好的一段时光了吧。

吴大羽与妻子

吴大羽一家四口

NO.3

如周长江所言 :“当一个民族在选择、转换时期,个人命运并不能完全由自我控制。”

而如吴大羽这般纯粹、孤傲、不谙世故的人,更是成为那个时代的“孤独者”。

抗日战争时期,校园的宁静被打破,杭州艺专开始了流亡教学的艰辛历程,经过杭州艺专和北平艺专合并后的人事变动及学潮,在沅陵时期林风眠辞去了,蔡威廉病逝了,林文铮走了,刘开渠走了……

等到昆明复课时,学生多次恳请吴大羽回校任教,但担任校长的滕固却迟迟不发聘书。

在昆明滞留一年多之后,吴大羽无奈回到上海旧居。

1940年至1942年期间,随着国立艺专在重庆学习吴冠中、朱德群等又多次给吴大羽写信,希望吴大羽赴重庆任教,却因实际情况困难重重,最后亦未能成。

吴大羽夫妇在上海

而命运对这位才子的作弄,才刚刚开始。

战争结束前夕,迁回原址的国立艺专再次聘请他任教,但没过多久就辞退他。

理由是 :“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绝无求取进步之意愿。”

此后便是长达10年的失业,没有经济来源,吴大羽一度靠变卖家中物品生活。

1960年,上海美术高等专科学校聘请他为油画系教师,但因为教育思想不合时流,学校不予排课,短期的工作后他又被迫回家赋闲。

吴大羽 《枝色》

吴大羽 《瓶花》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他亦没能逃过,两次重病,差点死去,大量作品也最终不知去向。

一次次被聘,一次次解聘,一次次跌落谷底,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

吴大羽 书法

晚年,美院毕业的朱叶青曾去探望过吴大羽,老人见到他,伸出手,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能想起我来,还能来看我”。

我把我一生的小心翼翼

点点滴滴,经历了无数哽咽

满是辛酸,记住心上

通通写上一张洁白的纸张

满满地好像是蚁阵

并同蚕子,为的是要交给你

一个不相识的,天外陌路的过客

——吴大羽

NO.4

虽然:“他的一生是一篇沉痛的悲剧。”

但学生吴冠中后来这样评价老师:

“最终还保留他的童真,尽管生活应该使他成为一个‘老人’......倔强的老师在贫病中读、画、思索。”

从昆明回到上海之后,他还时时记挂着艺专学生。

在寄给学生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等人的数十封信里,吴大羽提出了许多重要的人生信条和艺术观点。

他就像一口甘甜的井,源源不断向学生传递那些极具力量的思想,引导他们用更广阔的视野和思维去看待艺术,看待世界。

那些信件,吴冠中“像《圣经》似的,我永远随身带着这些墨迹,一直带到巴黎,又带回北京......”

信中的很多话,直到很多年后,吴冠中依然能大段大段的背下来。

吴大羽致吴冠中信件

吴大羽致吴冠中、朱德群书

而吴大羽自己也从未停止过艺术的探索,他以中国的“韵”吞食、消化西方的形与色,乍看近西方风格,然一经品尝,才体会到是东方韵致的发扬。

吴大羽《彩奏》

吴大羽 《公园的早晨》

天地是心胸的外形。

我以天地为画框,点染心胸,

可以把示寸衷,佈须芥,指划去来。

——吴大羽

吴大羽《飞羽》

吴大羽《春在》

颜色一摊到他的画板上就好像音乐家的乐谱变化无穷。

吴冠中评价老师的作品:“色在流转,形在跳跃,冲出窗前,飞向寰宇。是一种印象,是感受的捕获,是西方的抽象,是中国的写意。”

他的画中,似乎存在着一种通透,一种属于东方的宁静。

吴大羽 无题126

NO.5

晚年,吴大羽的画室是一间只有十平米的狭小阁楼。

因为没钱买颜料,用的都是学生朱德群后来从法国寄回来的一批颜料。

条件受限,他不再画大幅画作,吴冠中曾去拜访老师,深感悲凉:“只保留给他二间小房,他能作大幅吗?我感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

经常是画完老画,刮掉,又画新画。

不停地画,不停地改,不停地画,最后把一张画画到“糊”,若不是夫人寿懿琳替他保留,很多画可能都留不下来。

他的画作上,没有签名,也不留日期

有学生不解询问,他却反问:“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是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多余了。”

“绘画即是画家对自然的感受,亦是宇宙间一刹那的真实。”

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他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吴大羽《瓶花》

吴大羽 《无题—》

80年代《美术》杂志发表了他的一幅题名《滂沱》的作品,将画印颠倒了。

编辑部向他道歉,吴大羽却觉得无关紧要:从月球上看过来,就无所谓正与倒

吴大羽《滂沱》

他早已不在乎名利,生前没有举办过一次个展,没有卖过一幅作品,也没有出版过一本画册。

他的创作,是极致的孤独,又极致的自由。

“长耘于空漠。”

晚年的吴大羽眼睛越来越不好:“但不要紧,我仍可以画我心灵深处的感受。”

“眼睛的作用,由心所支配,从感觉出发,离开了心的发动,光凭眼睛是画不出东西的。”

扬弃形之约束,游心于色,他的作品,就是灵魂孤独者的绚烂独白。

吴大羽 《无题14》

NO.6

很多人看吴大羽的画,觉得他的画中有一种东方的“诗意”,而在画家的身份之外,他本身就是一名杰出的诗人。

人世无话可说,才做诗

心思无处可放,才作画

他这样说道。

为什么埋着头

不看看满天星斗

上下宇宙

这中并没有

佚忘了你

你却不作介意

遗憾地自弃如敝屣

盲目于庄严

厕列人间

天天月月年年

—— 吴大羽《俚唱》

我以一日之长来到你们面前

敢贪着天功妄自居先

此来只为向大家输所敬诚

不许有一点错过落到你我中间

青青的苗芽初初绿满了前山

虞人身上才感到重重的负担

日子总会一天一天走向没力

精神可该把握得十分稳帖

让我把心事交代给替手们

但愿珍重起各自的名分

假如一朝你们发觉所业又终了

记着前程外面更有着前程

—— 吴大羽《别情》

吴大羽 无题187

在给学生的信中,吴大羽把艺术中,关于“美”,用诗一般的语言注入到人的心灵深处:

“美在天上,犹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经裁剪,著根成艺。”

那些鼓励学生的话,也也颇具诗意:

“明程既燃,大道在目,耀光引人,谁管关栏!”

而他的画中既有生命飘泊和安顿之后的悲哀与苏醒,又有花语道境的宇宙观照与飞动气韵,他的画,便是“诗”的语言。

杨葵曾策划过一次关于吴大羽的展览:“我读吴大羽,始信真的有人能彻底脱离一切低级趣味,伸出双手一尘不染,剖开心胸全无罪迹,在第一百零一个世界里耘于空漠,乘空舞虚,吞吐呼吸,捉摸光色,孤独地咀嚼。”

1988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这样一位纯粹的艺术家,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一代才华消逝了,就这样默默消逝了。”

在生前给学生的信中,吴大羽曾这样写道:

“古来大师,只是能自识其所处际,行其真纯之见而已。所谓创造,无非是以新的活力,突破陈腐的桎梏而已。”

“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

“我是不死的。”

他来自幽暗苦难之谷,顺着千流折波,旁依着万山萦回,带着各人心上的醒觉,终于飞跃银汉,直向天心。

留一片绚烂,赠予后人。

吴大羽 《瓶花》

吴大羽《色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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