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片好看就好看在充满变数。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就是自从有了你生活大不同,过往种种突然变得苍白,麻木的躯壳裂出缝隙,整个人都慢慢鲜活起来。这里的“你”,是一切能够作用人心的外在力量,不拘风景、人或事。

总之,一旦踏上旅途经历些意想不到的际遇,人生就好像搭上了转轨的列车。和起点相比,公路片里的人物结局,可能更好,但也可能更坏,不过主角和观众经过这一遭都会明白,旅程和生命一样,都是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

《拨浪鼓咚咚响》海报


(资料图)

陕西籍青年导演白志强的新作《拨浪鼓咚咚响》(以下简称《拨浪鼓》),就是这样一部好看的公路片。全剧最大的变数,首先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踏上了同一段从山村通往县城的公路。

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苟仁开着货车专跑偏远乡村,“水果蔬菜米面油,日用百货全都有,捎人捎货照老相(遗像)……”,作为现代货郎,这段车载喇叭循环播放的吆喝就是他摇动的“拨浪鼓”,宛如移动小超市的货车厢就是他的挑担。苟仁活得很不耐烦,满脸风霜心事重重,风餐露宿为生存也为寻仇。他的驾驶室正中挂着的不是平安符,也不是全家福,而是一个有些破旧的拨浪鼓。同样心事重重的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学生毛豆,考了两个一百分,却没有等回外地打工的爸爸。唯一的亲人奶奶突然病故,毛豆偷偷爬上苟仁的货车想去县城找爸爸,两人就此结缘。

《拨浪鼓咚咚响》剧照

以上只是故事背景。差异极大的两个人因为各自的苦难坐进了同一辆车,但此时他们并不能理解彼此的伤痛。在观众预感到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两人的旅程终于开始。他们的过往都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因此前进得很沉重也很慢,甚至常常迷失方向。影片的主体部分,就是苟仁和毛豆怀着截然不同的目的寻求结果的过程,等到残酷的谜底揭开,原来他们都失去了亲人。丧子和失怙的两个人从敌对到和解,最终“如子如父”。两人同行的一路伴随着各种变数的展开,有惊吓也有惊喜,有愤怒亦有温情,走投无路又柳暗花明。

导演白志强拍摄过多部纪录片,《拨浪鼓》保存了他的艺术自觉,通篇的白描手法具有纪录片般的冷静克制。叙述人是旁观者,但并没有上帝的全知,故事没有从剧中人苟仁或毛豆的视角展开,观众无法全然进入他们的内心,但被邀请进入他们生活的世界,陪伴他们一起经历一个又一个悉数到来的变数。

公路片的好看当然不会只满足于情节层面的变数。《拨浪鼓》是不怕剧透的影片,无论真相的浮出、人物性格的转化,还是他们片段化的经历,都没有视听奇观的感官刺激,也不追求剧情的“反转”和震惊,所有的“变数”都为推动叙述服务,进而为人物的“变化”做铺垫,换句话说,《拨浪鼓》最突出、最动人的地方,并不在于一般公路片常见的情节戏剧性和人物性格张力。当然这并不是说影片的故事不精彩,只是在表层故事讲述之外,《拨浪鼓》还隐藏着更为深厚的情感肌理。

两人同行的出色电影我们已经看过太多,《逍遥骑士》《末路狂花》《菊次郎的夏天》《绿皮书》《落叶归根》《过韶关》……,结局大致有愿望的达成、失败、升华,或一切都没有改变,生活似乎又回到原点等几种处理方法。而苟仁和毛豆在互动中时常展露的温情,让观众很早就预判到,影片势必要在让他们在冲突中达成和解。问题是怎么达成呢,可信吗?会不会和某些空洞的伪文艺片一样,刻意把主角设定为普通人,又缺乏底层的生活常识和情感逻辑,以至于故事沦为创作者的臆想,充满了可怕的自以为是?

《拨浪鼓咚咚响》剧照

好在《拨浪鼓》的创作有着扎实的现实依据和现实主义追求。拍摄本片的缘起,就是导演白志强在拍摄纪录片时接触了很多留守儿童,他们的经历深深打动了他,也令他萌生出要为这些孩子以及他们在外打工的父母发声的想法。剧本最早的版本是带有黑色幽默的讽刺喜剧,但远离创作初心;白志强几易其稿,最终在监制芦苇老师的建议下,以“苟仁移情毛豆”为核心设计剧情,构思了丰富的人物小传,并选取素人演员,以“不猎奇、不卖惨、不消费苦难、不迎合资本”的真诚态度,创作出一部颇为质朴的影片。

就影片的最终呈现而言,导演对创作的把握没有出现偏离,人物关系的发展和各自的“成长”是成立的,转变就发生在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之中,不突兀也不生硬。非常难得的是,剧情的推进还呈现出一种水到渠成又理应如此的纯熟感,引导观众从对角色同情到渐渐与之共情,感受到一种被疗愈的温暖。

《拨浪鼓咚咚响》剧照

在两人逐渐接纳对方的过程中,有两件物品值得特别关注。“拨浪鼓”是一个,揭示苟仁职业身份的同时,会附带唤起人们对过往生活和乡村情怀的记忆,也寄托了苟仁对儿子的愧疚和思念,甚至某种程度上,驾驶室悬挂的拨浪鼓就是苟仁儿子的化身;“创可贴”是另一个,毛豆脸上的创可贴喻示了苟仁对他生活中的关心,拨浪鼓上的创可贴代表了苟仁对他情感上的接纳。毛豆举着手指告诉苟仁,“我原来这里也有一块伤疤,以为自己要死了,最后慢慢就好啦”,这句台词点明影片主旨,即经受的伤痛一定会过去,留上的伤疤一定会愈合。对于经历过生活打击的人来说,这样的说法或许有些简单,然而饱有希望。复仇的刀被毛豆偷偷更换,苟仁最终原谅了原以为永远不会原谅的人,内心不能触碰的伤口开始结痂。

在情感的维度品味《拨浪鼓》,恍惚间会有一种观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产剧情片的感觉。在那个拍电影几乎不需要考虑票房的时代,银幕上的故事在今天看来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普遍呈现出一种潜心创作方能达到的天然、纯粹、圆融、真挚。难能可贵的是,《拨浪鼓》就具有这样的艺术质感。

在当下的制作环境里,它自然也是一部有市场要求的商业电影,但一方面没有以盈利为根本目的,另一方面,也就是本片对当前某些商业电影来说最值得借鉴的地方,是在中国电影的发展脉络里,拓展了类似“公路片”这样一些源自好莱坞的商业叙述类型。在以“情动”提升“类型”的实践中,融入了中国电影长久以来最擅长的伦理和情感,辅以细腻和诗意的表达。譬如,影片中绚丽的烟花场景,就达到了情、景、人的高度融合,具有隽永的回味。

《拨浪鼓咚咚响》剧照

此外,观看《拨浪鼓》,还会让人想到中国电影西部片。1984 年,钟惦棐先生就提出了“面向大西北,开拓新型西部片”的理论和构想,《人生》《红高粱》《双旗镇刀客》《可可西里》《天地英雄》等许多优秀西部影片,都在内容层面涉及了包括但不限于民族文化、民族性格、民族历史、生态环境、社会变迁等诸多重要问题,也展现出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可惜近十年来,能够引起关注的西部电影越来越少。这里面有市场资本、流行文化、生产机制等诸多因素,但庆幸的是,我们在《拨浪鼓》里又看到了那片苍茫的土地。看到了黄土高原沟沟壑壑的表情、破败乡村的表情、城市化过程中县城的表情,看到了几乎被大银幕遗忘的沉默的大多数,看到几乎被抛到背后的来处。

《拨浪鼓咚咚响》剧照

在西部片的框架里,《拨浪鼓》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经济落后地区的乡土故事,讲了底层的人生,但它其实还具有非常现代的面向,处理了原子化个体的现代困境。影片的英文名是“Like Father and Son”(如父如子),日本当代电影大师是枝裕和也拍摄过一部同名电影,他的《如父如子》《小偷家族》《掮客》都探讨了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何结成新的情感共同体。在古老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化的社会转型期,《拨浪鼓》的目光所在,是同时受到追求利益的商业文化、注重人情的乡土伦理、寻找个体意义的现代文明等几种力量冲击的混杂地带,它所提供的温情,恰恰具有弥合差异的力量。

影片接近尾声,苟仁鼓励毛豆好好学习,长大当作家,像大作家路遥一样,把黄土高原的故事写进书里,让全国人民都看见。这个无关主旨、一闪而过的情节,令人触动。优秀的文艺作品,会让人看见更广阔的世界,而《拨浪鼓》这样的电影,也值得被看见。

(作者 刘春 来源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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