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这几年大热的《处处吻》混剪,几乎可以道尽香港影坛女星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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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颦一笑之间,我们不得不承认女星的「上镜头性」是门玄学,而且当中有很多都是一去不返的时代孤例。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了,只存在于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影坛。
只看颜值或气质,林青霞、王祖贤、关之琳、钟楚红、李嘉欣等人自然是当仁不让,但混剪讲究的既然是动静结合,是个性展露和感官冲击的综合,那么出镜率最高的另有其人。
这是一个奇特的标准,需要一种匹配节奏的印象分,需要集颜值、动感、可爱和性感于一身。
最合乎这个标准的,不是最红的那个,不是最漂亮的那个,当然也不是演技最好的那个,而是我们找不到任何别的概括形容,只能过分简化地命名为「性感」的邱淑贞。
《赌神2》
事后以纯粹的电影成就而论,邱淑贞不算那个时代最大的巨星,但她可能是最适配当今新媒体传播的女星,让今天的人依然倾倒。
邱淑贞具备一种瞬间抓取观众注意力的能力,能让自身有限的银幕时间得到无限放大——《赌神2》就是一个典例,她的出场共计不到10分钟,但一身红裙的连环踢、轻咬扑克牌以及酒店诱惑戏耍梁家辉的段落,都成为了可孤立存在的精华时刻。
她标志性的银幕动作就是「脱」,纯粹是一种动作意义上的「脱」。
她脱的瞬间很飒,甚至可以说是豪迈。她的「脱」总归是像《赌神2》那样,脱了红袍,还有红裙。
这是一种蒙太奇技巧,也是一种角色技巧或者女星银幕呈现的技巧,它有效地维系了影坛顶星的既有价值,同时也附加了某种程度上的奇技淫巧。
作为职业生涯中的伯乐,王晶负责了邱淑贞的整体形象打造计划,这位以娱乐片见长的市井天才擅长发挥女明星的诱惑魅力。
《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
在他的黄金时代,张敏和邱淑贞都是其金字招牌,但路线完全不同——张敏依靠的是勾魂摄魄的眼神,她的风情和性魅力很大程度是因此而来,并不依赖身材。
邱淑贞有着明眸善睐的外形,不具备前者的成熟感,但却能演得松弛有度乃至没心没肺,以各种低胸装、泳衣、热裤的适度暴露如入无人之境。
《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
刘国昌的《五亿探长雷洛传》里可以管窥早期邱淑贞和张敏的直接对话,就她演阿霞这种传统叙事女性来说,远远不是风情万种的张敏之对手。入围金像奖,只能说是这个悲惨命运的角色本身唤起了观众的同情。
《五亿探长雷洛传》
但《鹿鼎记》画风一变,邱淑贞不再专营小家碧玉,也就释放了自己的漫画式潜能。
「无厘头」创自王晶,本身是一种漫画体的影像延异,邱淑贞在视觉上可男可女,在性格上无限拉伸了可爱和刁蛮的两极,将堪称极品的建宁公主演绎到极致,竟然成为一个无从超越的范本。
《鹿鼎记》
《喷火女郎》是另一个改造案例,邱淑贞找到了自己标志性的性感搭配,红裙白点波浪长发,行走中的都市尤物。
王晶在开场设计中致敬了比利·怀尔德的《七年之痒》,让邱淑贞的红白皮鞋嵌入了大理石排水孔,这一尴尬瞬间成了风景:气流向上吹起裙摆,露出白色内裤,她越想用手遮住裙子,反而欲盖弥彰。
《喷火女郎》
这并非简单地从玉女到欲女的矢量转移,而是一种精致的加乘法则,在这种迈向性格尤物的过渡中,邱淑贞并未放弃自己清纯、可爱甚至一丝憨直的特点。
这种欲望撩动也并未呈现为一种污染或病态,而是一种健康飞扬的荷尔蒙,这与当时被些许污名化的叶子楣、叶玉卿、吴家丽、翁虹、陈宝莲乃至舒淇、李丽珍有着相对本质的区别。
或者像叶子楣身材独一无二,像叶玉卿气质多变,性感女性或多或少都有着自身的多元潜质,但以露点为区别,这一分隔线始终是如越雷池,有着原则上的上下之分——连演五部全裸三级的舒淇以身体力行的方式证明了「把衣服一件件穿回来」有多么困难。
差别也在于个性的展现,以至于只可意会实难纸面总结。邱淑贞并不是叶玉卿这样的熟女,也不是李丽珍这样典型的少女,不是叶子楣这样的波霸,也不是陈宝莲这样的欲女,实际上说她是兼而有之,另外华具备小家碧玉的特色和御姐的风采。
她有着舒淇的那份可爱但并未引为核心特色;有着钟丽缇的魅惑但不似她的妖娆;有着吴家丽的气韵但少了点她的硬朗。
邱淑贞
邱淑贞没有「为戏而脱」这方面的职业生存压力,她既是王晶御用,有后者保驾护航,那么即便是接拍「三级」制作,场面也一定是点到为止——这或许参考了好莱坞历史女星的一些魅力特点,比如早期的丽塔·海华斯、玛丽莲·梦露以及晚近的莎朗·斯通。
作为编剧和制片人,王晶嗅觉敏锐,跟风速度亦快。1992年3月20日《本能》刚刚全球上映,他就在年底与霍耀良搞出了一个仿制版,这部名为《赤裸羔羊》的三级片意图为邱淑贞开拓尺度,将诱惑放到最大。
影片的海报能够看出这种玩法的精髓:邱淑贞看似全裸出镜,但被手臂、武器、子弹带全然遮挡,诱惑实然满满,但也跟没有露一样。
无论被称为「高档三级片」或者三级片中的奢侈品,《赤裸羔羊》的核心目的都是从视觉上全方位提升邱淑贞的性魅力,它的关键是如何将人物拍得美轮美奂,霍耀良无疑是这方面的行家典范。
通过考究的打光、布景、颜色设计以及慢镜升格处理,影片将邱淑贞出现的每个场景都拍摄得赏心悦目,证明她绝对能驾驭得住奢华的场景以及大面积的色块——但就那些关键部分来说,比如莎朗·斯通接受审讯时两腿交叉的场景,影片中还是选择保守处理。
《赤裸羔羊》
在如何使用邱淑贞充当「性感炸弹」的层面上,王晶有自身坚决的底线,这不仅是为了不破坏她一线女星的地位,也是夹杂了绝对的私心。
作为坊间皆知的关系,王晶既不舍得让她裸露,也没有裸露的必要——或者说,无论影片是否作为三级片,都是按照一种大众商业片的使用,止于低胸和打底后的裙下春光。
就此而言邱淑贞可以用无差别的方式出现在成龙的《城市猎人》当中(这当然也是王晶的片子),她扮演的芽子是承担荷尔蒙效应的香港女警官,王晶为发挥她的身材优势怪招频出,涉及了诸多高踢腿的动作,每一次高踢都以走光为根本目的(这一直贯彻到《赌神2》和《我是一个贼》),甚至也包括在大腿上暗藏枪械的设计,这就让邱淑贞成为了成龙的「秘密武器」,也就是以抱持的不同姿势来实现开枪打击敌人的目的。
《城市猎人》
《城市猎人》的一号女主是王祖贤,观众通过横向对比不难发现她们在美貌上各有千秋,真正的特点比拼仍在性格上:王祖贤的特色是泼辣,邱淑贞的特色则是洒脱,前者神经大条后者外冷内热,堪称各具千秋难分伯仲。
《城市猎人》
在多女主的影片当中,邱淑贞担任的常常并非女一的角色,但经常能以有限的戏份与女一平分秋色,甚至超越她们,将配角变成主角。
《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是一部经典但未见下文的金庸改编电影,它贯彻了金庸认知女性的现实标准,将小昭推进到近乎女主的地位。
邱淑贞性格中的古灵精怪,不但见于《鹿鼎记》中建宁公主身上,更在《倚天》中小昭身上完美还魂,她与其说驾驭这个人物,不如说成为了这个人物,她的长相、个性、装扮几乎都在记忆中替代了原作中的词句,让人忘却了其角色的波斯血统。
《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
《倚天》中的邱淑贞与张敏分别领衔前后部分,将各自风采发挥到极致,可谓是历史上晶女郎的高光时刻。就此而言,《新少林五祖》中的红豆也可以视为小昭这一形象的延伸;而《赌神2》里的海棠则是《赤裸羔羊》《城市猎人》中魅力打女的延伸。
《新少林五祖》
正如王晶的巅峰是与周润发、周星驰、李连杰的合作绑定在一起的,邱淑贞的影坛地位也在此时才抵达其至高点。
但此时邱淑贞已经成为性感符号,也就意味着即便接下了所谓的「大女主」,也很难摆脱市场上三级片的格局。
《慈禧的秘密生活》由王晶的狐朋狗友刘伟强操刀,摄影师出身的他在拍摄女性美的层面比之霍耀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影片的主题实为「宫斗」,但因为吸纳了《青楼十二坊》《官人我要》等典型三级片中的奇技淫巧(尤其是找京城老鸨学习的那一段),其格调也发生了变化。
邱淑贞和于荣光、梁家辉的床戏都拍得貌似大胆实则保守,戏剧性的加成(比如皇帝殡葬时与六王爷在龙椅上的做爱情节)却让其变得触目惊心。
《慈禧的秘密生活》
这种聘请老鸨的「训练」等同于《不道德的礼物》中的位置与性功能障碍者进行的特别训练,其目的都是让一个单调的玉女变成技艺满身的性感女郎,这也等同于王晶对邱淑贞本人的银幕改造。
《不道德的礼物》中的风情变化是对好莱坞《窈窕淑女》的复写,但也是某种程度上王晶的皮格马利翁行为——其后果就是邱淑贞突破了自身限定,以性感标签跻身90年代顶星行列。
《不道德的礼物》
邱淑贞在事业巅峰魅力无限,即便这些作品本身在品质和来源方面值得商榷,比如《鼠胆龙威》就明显借鉴了同期的《虎胆龙威》,《我是一个贼》从根源上又能追溯到《雌雄大盗》。
但邱淑贞给观众留下的都是那些影片中的精华,比如那一卷塞入双峰的录像带,以及在大街上缓缓举起的来复枪。
这些段落以某种设计感赢得了记忆的位置,哪怕很多观众已经记不清这些影片的具体情节,但总记得起邱淑贞的那些「名场面」。
《我是一个贼》
从本质上说,这是邱淑贞成为当今《处处吻》混剪偏好的核心要素,但这一点并不能化约为「性感」二字。
她虽然是一直半露酥胸尽显长腿的都市尤物,但性感二字总归是一种立体构成,中间不乏有其性格上的率性流露——她的演出纵然极端夸张但又极为自然,似乎是完全沉浸在某种乐趣当中,没有演戏、上镜层面的包袱。
邱淑贞作为顶星的原则,是兼有一种绝对的潇洒、可爱(《偷偷爱你》)和贵气(《古惑仔之猛龙过江》。
她代表了俗世审美的最高原则,但也难以突破王晶商业模式的限定——在晶女郎的身份绑定和事业安排下,她的声名不容置疑,但作品的类型、品质却与同代的其他顶流女星拉开了差距。
《偷偷爱你》
此情此景,与王晶分道扬镳自然是痛苦的决定,但这个遗憾最终也以《愈快乐愈堕落》得以补完。
人们很难想象,这部关锦鹏执导的文艺片,实际上是由烂片王王晶投资,它在本质上是王晶送给邱淑贞的「礼物」,是用文艺片与演艺事业的最后告别。
在这部作品中,邱淑贞化作已婚的欲望妇人,但实际上是一个时代的悲情形象。
人们不难发现侯孝贤《青梅竹马》的某些影子,但关锦鹏换了用法,她成为一个多余的妻子,一个台湾男同性恋和她丈夫之间的功能性代具,前者只能通过和她发生关系的方式获得其丈夫的肉体。
《愈快乐愈堕落》
或许是这种源自「九七」的迷失方向和欲望的实质指向,让陈锦鸿最终露出了男根,但邱淑贞仍然是床戏多雷声大雨点小的典型,不过这并不重要。
因为这种迷失感已经和时代的密云交织在一起,就如汽车行驶在青马大桥,《暗涌》响起时的那种低压空旷。
严格来说,邱淑贞的职业生涯定格于此,三十岁辞别影坛嫁给时装巨子沈嘉伟,也不失为退圈收山的好时机。
沈嘉伟和邱淑贞
合拍片的政策更迭既然轻而易举地埋没了一众香港女星的未来,那么对顶着「性感」二字的邱淑贞恐怕会更不友好。
所幸的是,邱淑贞将其最好的时光留在了九十年代。她独异的风采,永远是女神云集的九十年代香港影坛罕见的个例,她退了,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