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初,日本导演三宅唱执导的拳击题材电影《惠子,凝视》登顶《电影旬报》年度十佳影片之首,并一举囊括四项大奖。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影片取材自日本女拳手小笠原惠子的真实事迹:从小就有听力障碍的惠子一边在酒店从事清洁工作,一边练习拳击。可是,就在她赢下两场职业赛后,疫情导致她所在的拳馆行将关闭,加上导师的身体状况恶化,让惠子对拳击的信仰产生动摇......

以女拳击手为主角的电影其实不算鲜见,比较知名的有同为日本电影的《百元之恋》和曾获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百万美元宝贝》。两部影片均描绘了一个大龄废柴被拳击点亮自尊、突破重重阻碍艰难逆袭却功败垂成的悲剧。

与这两部电影不同,《惠子,凝视》没有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相反,它是一部去情节化的人物肖像片。如果你是奔着励志而来,想要收获一场震撼人心的情感宣泄,八成要失望。

《惠子,凝视》是部极其安静的电影:它的内容不是拳击,而是声音。它的主角也不是拳手,而是生活。

一、声音

在两点一线的简单场景中,那些熟悉到被忽视的环境音被悉数放大:拳套的碰撞、跳绳的步伐、衣服的摩擦、吉他的低吟,甚至咀嚼的冰块、沉闷的闹钟、满溢的流水,还有那天桥的电铁、路面的电车、晨曦的跑步、熙攘的街道......

司空见惯的日常为寡淡的剧情注入了生机,形成了人物独特的心理节奏和城市韵律。

三宅唱几乎没给影片配乐,因为各种各样的声音就是音乐。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内在化音乐。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因为一个“正常人”是没有时间也不会留意到这些声音的,这些暗处一隅、默默发出的“无意义”声响会被行色匆匆的生活和喋喋不休的语言掩盖。

恰是惠子听不到城市的嘈杂和他人的话语,只能通过自己的身体活动来把握极其有限的周遭,因此才需要我们“替”她聆听她所发出的对生活的搅动。

这就好比:如果你是一个喜欢高强度的戏剧性的观众,大概会对片中频繁出现的城市空景和静物特写如坐针毡、味同嚼蜡。可假如你厌倦了那些心机满满的商业套路、理直气壮的观点输出或按摩眼球的视听奇观,只想单纯地走进一个离你很远的人物的实际生活和真实内心,你就会得到莫大的惊喜与感动。

影片对东京荒川区的呈现,很像克拉考尔在《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中提出的理论:电影的本性是照相和纪实(注意片中插入的母亲为惠子拍摄的比赛照片),它不仅应当还原和揭示人们周围的世界,更要发掘出那些因我们的盲点、习惯和偏见而“在正常情况下观察不到的现象”。

肉眼难以观测到的浮尘

类似的镜头语言,我们可以参考两年前柏林金熊奖影片《倒霉性爱,发狂黄片》中对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城市景观的呈现(该片亦同为疫情背景)。

正如《发狂黄片》的布加勒斯特体现了导演拉杜·裘德对消费主义和文学庸俗化的批判,《惠子,凝视》的荒川区也不只是完成简单的记录属性,它与惠子的生活形成了奇妙的共鸣共振:

荒川区位于东京东北部,属于东京市比较落后的区域,同样是被大多数游客忽视的存在。这里有东京遗留下的唯一市内电车:它的慢速与城市的高速发展格格不入,于是我们跟随列车上惠子的双眼,打量这片土地与繁华闹市迥然有异的都市节奏和生活状态。

频频望向车窗外的惠子究竟看到了什么?——恰如影片的英文片名揭示得那样: 微小、缓慢和坚定(《Small, Slow but Steady》)。这是默默无闻、无法发声的普通人一生的写照。与一切显赫和喧嚣绝缘。

二、失语

拳击是项爆发力极强却又沉默着的运动,惠子选择它的理由很简单:她喜欢“出拳的感觉”,可以“发泄工作的压力”。

不像希拉里·斯万克或者安藤樱,拳击不是主人公逆天改命、证明自身的世俗梦想,而是与这个同样沉默着的世界的互动方式。在激烈的身体对抗中,语言本没有用武之地——这是属于惠子的沟通与交流。

影片主要通过一种道具和相似的情节来反复刻画惠子的孤独:

道具是镜子。无论在家还是训练馆,三宅唱往往安排惠子的身影在镜中浮现,形影相吊的况味意味着惠子的沟通永远都是自我交流,她的心声无人得知:弟弟不明白她何以喜欢这项暴力运动,母亲也不了解女儿究竟想把这项运动持续到几时。

相似的情节是沟通的延缓和迟滞。我们看到:由于听不见,惠子不能第一时间得悉同事想要寻找客人遗失手表的诉求,直到同事摘下口罩、反复比划,惠子才明白他的意思。

另一场戏的表达如出一辙:惠子在超市购物,误会店员询问自己需不需要购物袋,于是马上掏出随身携带的袋子。直到店员再次向自己推销会员卡,才连忙摆手说不要。

同样的延迟从赛场外蔓延到赛场内:作为一名听障人士,她听不到铃声和裁判的读秒。当裁判宣布惠子第二场比赛点数胜利后,由于战况激烈兼倒地一次,角落里悻悻的惠子仍处于失意当中,对自己的胜利和身边的欢呼毫无察觉。直到教练推搡她的肩膀、拉她庆祝,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获胜者。

这种延时的沟通在有些情况下干脆就是无效:当她在河边偶遇警察时,警察误会她是离家出走的高中生,又根据她的手势猜测她是因打架造成脸上的伤痕,正当惠子反复解释时,旁边的同事不耐烦地将警察拉走——这是正常人对“另一种”人的另类沟通方式的不耐烦。

沟通既然无效,那还沟通做什么呢?反正别人也不明白,不如只关注自己同自己内心的关系。所以惠子才会向弟弟袒露心迹:“谈话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就算说出来,也总是要一个人面对。”

插入的字幕就像默片时的字幕卡

我们看到,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惠子的脸上才会浮现一丝自得其乐的轻松和慰藉。相反一旦落入人群,不安、疏离与疲惫便如影随形。

其实,正是凭借全身心退缩、下潜到只剩下“我一个”的“关系”中,惠子才能在万籁俱寂中把握到教练与对手的节奏,拿下一场场比赛的胜利。

而当不可抗拒的外力成为耳边低语的杂音:如成为他人负担的压力、拳馆的关闭,这种“ 细小、缓慢和坚定”的内心节奏便被打乱,于是惠子终于输掉了比赛。

还记得警察询问过后的那个镜头吗?惠子从遥远的黑暗中现身,头顶是呼啸而过的电车,洒下一片剧烈晃动着的流光,象征惠子愈发迷茫紊乱的内心。

于是馆长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拳击这项运动,没有战斗的意志是无法做到的,这样既不尊重对手,也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所以“战斗”究竟是和谁战斗?

——不是对手,而是自己。是和自己选择的生活战斗。

三、生活

通过刻画一个失聪的另类拳击手,三宅唱实际想表达的是:在疫情尚未远去、口罩仍挂在脸上的当下,在观念的分歧和认知的鸿沟愈演愈烈的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是惠子。

正如《寂静之声》的歌词描述的那样:“我看见成千上万的人,说而不言,听而不闻,创造歌曲却唱不出声来,没人敢来打扰这寂静的声音。”

在一个所有人孤立所有人的时代,一切发出去的语言终究成了返还内心的回声。究竟是什么让人们视而不见?又是什么捂住了所有人的嘴巴?

在这种情况下,语言是奢侈的、沟通是无效的。重要的是每个人应当选择怎样的生活,如何与自己相处。

你有没有试过像惠子一样:打量那些走过千百遍的街道,正像游子从遥远的地方归来?你有没有在四下无人的深夜,独自面对平日隐匿的自己?

影片的主题曲唱道:“只要坚持自己的生活。”——这话的意思不是为急剧变化的外部世界锚定一个确定的生活目标,而是转身向内寻找适于自己、独一无二的生活节奏,不为所动、矢志不移地坚持下去。

就像日记本上那一行行枯燥乏味的流水账:“长跑训练十公里”、“五轮乒乓靶”、“三轮空拳”、“三轮沙袋”、“两轮战绳”......

坚持的目的不是为了“赢”,坚持本身足以充实一个人的心灵:那一记记对空挥拳固然没有意义,但它是点燃生活希望的星星之火。当人对择定的生活意义产生质疑,不确定的恐惧就会像野草一样在内心蔓延。

影片中弟弟问姐姐:“你就不怕吗?”,惠子说:“我当然怕”“我也没那么坚强”,这让我想到前重量级拳王泰森在其自传《永不后退》中关于“恐惧”的一段描述。

泰森说他的教练达马托向他举例:一只鹿通常可以跳0.4米,但当遭遇狮子时,恐惧会让它的肾上腺素飙升,使它能跳1米以上,足以逃避眼前的危险。

恐惧就像火苗,可以帮人做饭取暖、为己所用,但这火苗必须控制在“压力——动力”转换的范围内。一旦突破阈值,它就会烧光周围的一切。

所以维系生活的法门是:将生命之火持续点燃,但别让它发展为熊熊大火。

在最后一场比赛中,表面上看是惠子被踩脚、击倒后愤怒失控导致的,但实际早在这一幕发生前,教练就曾一语道破天机:“你疯狂进攻是因为你害怕了”。

惠子的心已经先比赛一步而输:拳馆是她的家、馆长和教练是她的亲人,结果熟悉的精神堡垒因疫情而轰然崩塌,对未来的强烈不安、对自己可能沦为无用之人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心。所以即便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依然遭遇了必然的失败。

可生活还要继续。目睹这迟早到来的一天,平板电脑前的馆长只是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喃喃道“好吧”,继而默默转动轮椅,一个人独自远去......因为“问题总要一个人面对”。

一切如常,惠子继续上班,教粗心大意的男同事如何正确地叠被角。这就是人生:它本是一张白纸,不论被怎样的惊心动魄、大悲大喜浸泡过,都会随着时间沉稳、缓慢的流逝而恢复舒展。旧的褶皱被抚平,新的划痕又起。从不间断、永不止息。最大的智慧,或许是与时间保持同步。

点亮惠子觉悟的,恰恰是给她带来失败的对手。这是影片最有意思的设定:

那仍是个毫不起眼的日常时刻,惠子惊讶而欣喜地发现:在擂台上暴打自己的人,此刻正身着建筑工人的制服与头盔向自己打招呼。脸上尚未褪去的淤青难掩她此刻的局促不安和歉意,于是也只能“多谢指教”、互道珍重。

所谓“对手”,也只是默默维护这个庞大城市运转的一颗螺丝钉,她同惠子一样,在拳台上找到一种不“泯然众人矣”的方式。惠子含泪的双目迸射出百感交集的光:那来自发现同类的欣慰与感动,她终于恍然大悟:自己并不孤独,眼前这个身处底层、无人问津的小人物,正是另一个自己。

非但如此,那一刻,整个世界的真相在她面前陡然显现:

如果每个人只盯着自我的困局,便不会对芸芸众生心生怜悯。渺小的个体,终将融于偌大的城市和时间的洪流。这就是馆长口中的“无”——

“人在打拳的时候,脑子里其实什么都不会想,我们称之为‘无’。”

于是惠子转头跑向堤岸,再次迈开“微小、缓慢和坚定”的步伐,张开双臂拥抱“无的进程”,在三三两两、彼此隔开的落寞人群中勇敢奔跑。

其实,我们能做的只能与惠子一样,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火花”、坚持它,并记录它。

这就需要对一切习以为常的痛苦和厌倦重新“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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